
Characters Design & Novel
To preserve the originality of the story, earlier content has been removed. At this stage, only two short texts are retained as references for style and narrative direction.
1 失乡者 @Grammist
堇阳关的垛口啮食着西坠的日头,残存的日光奋力把天端一道影子拖到城关前, 随风来的,脆的是铜铃, 一步一顿;闷的是马蹄,在沙中拖沓。天尽头,一人一马。
“人人都知道,北风由北方来,落在南方。”
缓行的瘦马身披征尘,不辨毛色;修长的脖颈紧系低垂的头颅,免于拖在地上。颈上鬃毛被悉心地挽成鬏,而下工整地编成麻花,沿左耳流在颌边。麻花辫稍编起褪色的长带,垂在沙中拖沓。颈下胸前栓一枚铜铃,上面满錾着山神亦或是灵兽,世人难辨;马行一步,铜皮一晃,铃舌一敲,风中一响。几欲爆皮而出的肋骨上披一块衬垫,经纬排线,此疏彼紧;残存着谁仔细浸染过的染料,又编排着哪个精心设计的纹样,如今色彩褪尽,是麻布一张。衬垫上座一副粗制但适体的马鞍,磨得乌黑油亮。右手侧鞍头自上而下留着长短十数道刻痕,最上面的老旧,边缘平滑且圆润,下面的倒是格外新鲜。
鞍座上佝偻着的男人同坐下马一般干枯,单衣罩袍,乱发盘在脑后。腰后横别一把弯刀,兽皮箭袋里空盛一支短弓;担一柄乌杆长枪在蹬边勾环上,细长的八棱苗头随步而颤。一张油布盖着的鼓囊囊的包袱如瘤一样寄生在男人的肩头,直蔓延到马背,压得男人几乎趴伏在鞍上,缕缕红线由中渗出。
“朝廷许诺疆北城以南的小片自治权,为借取寒冷土地上铸就的纯熟枪马,以扭转西部平反战争的不利局势。离族征西的战士们照北方旧礼,将萨满的彩色穗带绑在枪头、马鬃,祈求神佑降于身。西去的彩带如流行的风,那些离乡的援将因此被称作 ‘朔风’。”
太阳没入地下,大地的暖色被靛蓝的天光遮罩。天边的瘦马行近关前,关城楼上一声响箭射驻马蹄,马闻箭不前。马背上佝偻的人影支起身子,伸手在怀里摸索,肩上的包袱向鞍边滑落,撞上马腹,连人带马随之一颤;少时掏出乌黑一块东西,抬腿挂上枪头,高高举在空中,“朔风将持节过关归朝!”
正是望日,西南风打从身后来,把女儿墙后的旗帜吹向关里,城墙死寂。
“朔风将持节,过关归朝!”
依旧死寂。月初升,关门吱呀两开。门后铁衣声碎,阖关兵将倾出,堇阳关前半月排开,阵前横排门旗几盏。正心一员将,身后展着堇阳帅旗,提马问,“来多少人?”马上朔风把身一躬,座下瘦马便会意地迈步;关外一片旷野,眼前只见一人。乌杆大枪上高吊着符节,“朔风将持节,过关归朝。”
“‘阿喀’在族语中译为野花,特指生着五瓣细长粉红色花瓣,而没有花心的小花。挂着露水的‘阿喀’是北方马儿最得意的零食。”
旗后的几双眼睛挤着眉毛说话,眼仁如簧。一侧门旗乍开,金鼓不动闪出一将。座下白缎儿底乌云花,膘肥体硕一匹马;盔着兽吞头银凤翅,云火绣袍一身甲;蹄起烟尘,双手捧长枪,瞄着朔风的心窝儿来递。见朔风,符节抖落地上,轻踱马慢斜身,乌枪往下一落;正撞上二花马腿,八棱苗头刺透前腿胫骨,血出如注。来将一招走空,枪杵在地上,马失了蹄,人掀在空中;素甲滚一身黄泥,奔回本阵。门旗再分一扇,一柄铜槊入阵,让过败将,来取朔风;被乌枪外拦住槊头,死死拿压在地下。瘦马灵犀一点,铜铃一声,扬起前蹄,踏在槊杆上,把对辔战马压塌;那大枪再不留情,阵前一枪结了性命。
“将成年的孩子们要趁秋夏收藏草料,在冬天赶在落雪前上山。等初雪封了深山,年幼的孩子找不到下山的路,年幼的野马刨不开雪下的草;那高傲的野马不愿接受人的施舍,一人一马就这样在风雪中对峙。先倒下的总是年幼的人,随之卧在身边的总有年幼的马;大雪被体温消融,野马衔起甘草,等人攀到背上,双双下山。”
月亮在关墙顶高挂,清冽浑圆,雄关投下影子扑向朔风。关前战鼓催响,枯槁瘦马闻鼓声跺步。一番鼓过,军列整肃,门旗两分;二番鼓,枪戟平端,密列如林。堇阳帅令,“诛叛贼者,朝廷有赏!”三番鼓响。
瘦马离弦一般奔去堇阳关下枪戟丛。
朔风将抖开肩头包袱,油布皮乘风扬去。借月色看得清楚,排排列列用红绳穿起的铜铃,满錾着山神灵兽;如今在风中摇响,声若当年西出王都。干枯的嘴唇喷出的咒语,在族语里意为“回家”。
“‘百马铃’,由红线穿起的九十九颗铜铃,铜铃中寄宿的是未能归乡的灵魂。”
黄沙起于蹄边,承接着月光,在空中打旋儿,如泄天河。月色凝结起沙砾,轮廓逐渐清晰。瘦马身侧,一杆杆银白色长枪点破沙障,枪头上飘着银白色长带,流行如风。一匹匹银白色战马如银月烧成,鬃尾结花辫,长颈高昂。马背厚披着衬垫,经纬编制,绣藏着吉运或是安康。一百副鞍上端坐一百员将,一百匹马项上悬一枚铃铛。朔风洗过关前的大阵,要落去北方。顷刻间只余下黄沙半掩的亡骨,葬在城楼的影子下;关外一片旷野,一人一马。
“‘朝廷不曾有过划地借兵一事,西南境内所见狄人,皆做叛贼诛杀,缄口于北方。’ 文字以密书写于绢帛,不曾做诏谕颁布,无有落款。”
男人挂枪下马,推百马铃上鞍座,眼前的关门,只消抬腿迈步。沉沉角声连起,沙这头,远山深处的望台燃起烽火。一盏、两盏,点点烽火描着山脊,惊了守夜的火烛,传着不请的到访,扰起林中杜鹃四声,男人停下脚步。
“不如归去。”
雄关如敞。
“不如归去。”
北辰高悬。
“不如归去。”
“……阿喀”,男人轻唤瘦马。铃声停下,瘦马驻步侧头。“阿喀”。迟疑许久,马儿转身跟来。来路上那匹乌云白花的伤马还倒在沙里挣扎,阿喀用嘴唇磨蹭着它的面颊。一只粗糙的手蒙住二花马的眼睛,一柄弯刀精准地刺进心脏。
王汉盗马
失乡的铃声恸彻王军,北去的枪头透过那些颤抖盔甲,摘走挡路的灵魂,连金狮也要退避,熏烟铁壁般的大阵瞬间被撕裂一道口子,流出翠松坡前草青青。天宫十二将的冲锋紧随其后,片刻不留缓歇,大梁旗先锋马队一头攒进几里外的王军右翼,撞击扭曲的人马在阵口淌落一地,紧衔着队尾的大梁中军趟过挣扎站起的战马,冲进崩开的缺口;身披绣布的鹑尾牦牛阵领着雁翎状的马队炸进不远处的左中军,断裂的矛头在将士的盔缨顶上掠过,鹑尾将大队则与抢开中军门旗的张旭残部撕绞到一起;后至的鹑首旗截住匆匆赶上山岭的援兵,星纪、玄枵、娵訾、降娄、实沈、鹑火、寿星、大火、析木九番旗纷至,如流星般轰击着岭头,十二将人马将王军斩成几截,杨栋兵败繁花岭。
金狮旗下金狮刀在峰顶呼啸,有那识得的,远远地避开,可有那识不得的,上前来争功,反都去了地下报号。杀得血渐渐迷了双眼,有那封不完的大戟长矛,召不回的中军亲将,江字、项字的军卒漫遍了山坡,月明驹终是拨了马头,奔岭西下去。右翼作战的大梁副将齐鹏最先瞧见杨栋的旗帜败走西山,奈何战在惨烈,主将也陷在阵中,只能领着小队人马远远地跟着,即怕追得太紧在刀下做鬼,又怕追得太迟跑脱了金狮,追到岭西北,撞见截杀散兵的大火旗游骑与实沈将单天淳整部人马,三路追兵汇到一处,壮着胆子撒开战马,要死咬住杨云亭不放。西山岭下是古汉水经年流出大小的丘陵,树稀坡缓但纵横经络,单天淳远远地瞧着,杨栋马旁随着几百号人,在坡上几起几伏钻进坡下沟壑中不见了。单天淳引马驻足坡上,站在高处绵绵的矮丘把坡西面挡得严严实实,下到坡底又迷在局中,向那熟知地理的军卒打听,实沈旗满队的南兵,大梁旗则是石门关以西的人马,只有大火旗中找来几位,支吾不出来地形名字,也不知道这沟沟壑壑通向哪里,但知道汉水在此以西分支往南流向泛江滩,所以北方汉水,西方支流一定困住杨栋的败兵,单、齐闻言,各分兵马,一方面回岭调度增援,一方面拆大队改小阵,一长线围困河坡,由东南方向缓缓推行。
“后人枉我辩舌,凭托薄史半册,一身功名怎就,黄色青色褐色”
杨云亭率残队败进汉原山丘,跑得追兵声音渐息,转从坡头改下谷底,一是为避追兵视线,二是人马乏力攀不动山坡,随着杨栋的将士们各个摘盔不敢卸甲,怕热汗着了凉风,座下的战马呜呜地大口喘着气,沿着坡底丫字前行,还要留意着不高的坡顶有没有探出头的哨马。甩开追兵后一行人转而北上,想寻到江水声找一找紧邻汉水的渡口,两旁丘陵耸起遮住地平线,杨云亭也像那曾经流过这里的汉河水一样,在谷地瞎撞,也不知从西坡底绕过一个山丘会不会比东坡更远。日头过午,正是最热,山坡的影子都自私地圈紧山脚,人马歇在高坡东,几匹战马躺倒在地上,肚子一起一伏,再不打算站起来,军卒都往地上一座,汗水顺着衣摆成股流下来。打 队尾来一位老军,跑两步走两步,被沁透的白发打成卷贴伏在额头上,说是熟知地理,要见将军。
“红糖酥饼,用油和面粉混合烙制的点心,为解路途的辛劳在馅中掺上红糖,不同地区叫法不同,但多为离家的旅人准备的路上吃食,离家的路难免艰辛,酥饼皮上用大红印章扣上花纹,保佑一路安泰。”
老军报王姓,家中兄弟多,不曾有名字,军中叫惯了,都称他王汉。
王汉拿手背一托颌下,干干瘪瘪的银白丝,“杨将军自然记不得我了,当年俺见你时报名王四。”老军瞥了瞥杨栋,希望他记起点什么。
杨栋记不起了,久居北方,他识不得的王侯也不少,可相候的印上篆得都是响当当的名号,常年征战的将军他倒不生疏,可这称呼在名册上也属鲜见,连大户家的下人杂役也都赐了主人的名字,自东都燕昌到不归关没这一个王四。
老王汉接着说“先帝招兵时,您打澹州来,我在涵皋入伍,住得一间营,您说算个老乡叻。”
杨栋想起来了,算是个老乡。手背一托颌下,一样长的银丝,“涵皋,出油酥饼的那个涵皋?”
“欸,对对对对”,老王汉高兴 “离澹州不远,怕是吃食也都不差。”
“后来您成了国公爷,我又跟着您打的北方,留守在不归关,管辛酉楼二层箭台,一十八年。以后年岁大了,关楼冬景里风凉,就下了城墙在边营司炉饲马。”
“当年您北上围困这繁花岭,翠松坡成了名,就是我在这探的道路”,杨云亭微微苦笑,摆摆手,不愿提当年的事情。“咱们这片山陵叫汉原滩,脉络纵横四通八达,甩得脱追兵,只是山坡太矮,不好藏身。汉水在西分道,流奔南,南头一片洼地,分开一条大河叫飞虹川,水流急猛如同山洪一般,是一条走不得的死路。滩北汉水没有过河的渡口,因为这连绵的坡路不好走,在这过河莫不如绕路去汉阳城方便,所以将军要走只能由东北出,回繁花岭渡河去汉阳。”
杨栋也犯了难,“繁花岭上战事未平,且追兵从东方来,不太好出罢。”
“若是追兵围困汉原滩,定要分兵,照将军您这大刀…”,老王汉直起腰来,两手攥紧空气,嘴唇一抿,照空中一划“不成问题,只是…”,王汉颤动的胡须突然定住 “只是知道将军您困在此,怕是繁花岭大队乱军来援,现在人困马乏得可就走不脱了。”
“王四啊,咱这谷底绕的是弯路,那繁花岭跑来的可是一路通途,咱快得过吗。”
王汉不吱声,垂着眼皮瞪瞪着杨栋腹吞上一颗狻猊头。锈绿的兽口,染了血污棕黄发黑,一身青绿甲和记忆里的金狮好像隔了几个世代,沉默半晌老汉慢慢开口,“快得过,将军,咱快得过。您把刀马给俺,俺去给您荡刀饮马,咱好尽早登程。”
王汉引着月明宝马,鞍边勾环上停着金狮宝刀,走到半坡一回头,“噫,将军呐”,杨云亭抬头看他,“俺家住涵皋王家庄,也是卖酥饼的。”
坡头渐渐遮住了太阳,不见王汉回来,杨栋派人四下去找,报说老王汉盗了将军的刀马,带着十几人独自贪生逃了。
“一箭哨马一剑尘,遍点天宫乱星君,昔日金狮铸勋地,今朝国公偿旧魂”
实沈哨马一骑,奔回繁华岭去搬天宫将,单天淳亲领围兵沿坡峰找寻。开始还听得见人声,后来连马痕都不见,一旗人马全副盔甲上下爬坡,加上太阳高照,都已经精疲力竭,单又多少有些惧怕金狮的威名,不敢下谷底深入,就在坡顶撑起大旗遮荫休息。少时坡南赶来骑大火的战马,报说山丘西南望见一缕炊烟,齐鹏将军已经带人去查看。单天淳摆摆手,不去管它,心中好笑齐鹏,把那金狮当做刚上战场的新兵,既然西南起烟,我便往东北去追。歇息片刻,重新跨马,引兵奔东北,行不多时,西南赶来一骑大梁战马,报说西南坡谷望见金狮旗号,来求增援。单问多少人马,怎样的旗号,哨答二十骑马,高举着旗号。单天淳坐在马上又气又笑,平北的金狮怎么只跟着二十人马,战败的逃兵哪有力气高举着旗号,这分明的诈兵,一摆手轰走来哨。哨马蹄声未远,身后慌张张追来齐鹏的中军,大声叫“看清了,看清了。”单天淳不耐烦地扯住缰绳,“看清什么了?”
“旗下的将军骑乘乌黑的西凉宝马。”
“我们西凉军骑黑马的也不在少数。”
“旗下的将军白发白须尽显老态。”
“这世上古稀老朽皆是白发白须。”
“旗下的将军使的一杆绿锈大刀,那刀头…”
“刀头怎么样?”
“刀头铸一颗绿绣狻猊头!”
“啊!”实沈大将惊叫一声,伏身上马背,“追!”。
金狮大旗在王汉身后扑楞楞飘摆,往日里都是这旗在前,他在后。围翠松坡时如是,过七星城时如是,北陷深山时如是,西下瀚海时亦如是。西南风紧,与旗共乘,大风吹在眼角,落了眼泪,王汉心中一惊,罢也罢,便撇开嘴,好像刚降生的娃娃,哭了起来。营里呆了一辈子,再没见过涵皋的水,食在枪林枕在马背,也不过是营头一个老军,可王汉都不记得这样哭过,因为那澹州来了个小伙子,金盔金甲金刀大马,重开山河换了旧都,自己心里头痛快。
“追来了。”后马的军卒朝前喊。
追来了,王汉回头,乌漆漆一线人马横分岭天。大梁旗、星纪旗、玄枵旗、娵訾旗、降娄旗、实沈旗、鹑火旗、寿星旗、大火旗、析木旗、鹑尾旗、鹑首旗不短一个,满天星斗不缺一颗。哈哈哈,王汉咧开嘴笑了起来。军里打了一辈子,定过天下祭祖告乡,宴餐龙脂夜饮月露,燕昌城里功成安家,可王汉都不记得这样笑过,因为那澹州金狮被逼走疆北,南坡杏树下葬妻,疆北城里丧儿,王汉看这世道憋屈。遍野的追兵随坡起伏,像壶口的江水,十二星将各抖威风,看得王汉可笑,笑无谋少智者,笑生为刍狗者,杏木鞍上紧握金狮刀,那二十追随的军卒乘风高举金狮旗。
“江起大风兮;” 王汉唱
“荡四海平!” 众人和
汉原滩上月明驹撒开四蹄直奔飞虹川而去。
“四海平。”